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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皎白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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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句话仿佛比什么灵药都有用,女人不可置信的看着陆八,刚才放松了的手又攥成了拳头。

    “先把药喝了。”陆八看着女人的反应,不容置疑的把药碗放在了女人的嘴巴边上,这次女人顺从多了,虽然还是很费劲但把这一小碗药全都喝了。

    艰难的咽下最后一口,满嘴的酸苦味道,甚至让女人觉得有些恶心。陆八把手从她的后肩抽了回来,让她继续靠在了枕头上。

    “孩子在哪?”满嘴的苦涩,身体的痛楚也越发明显,女人艰难的问道。

    陆八看着这个女人,其实应该还是个小姑娘吧

    穿着最普通的布衫。头发也已经很乱了,没有戴任何配饰,只用粗布条绑了起来。

    小巧的小巴上还留着他的手指印,中毒加上可能长期的逃命让她看着显得有些苍老,尤其是那双已经浑浊了的眼睛,眼周的血管根根泛着暗青色浮在皮肤下。整张脸到处是龟裂的干皮,尤其是嘴唇不光裂着口子还出现了紫黑色。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劫难,那长长睫毛下的眼睛应该又大又亮的,她原本应该是挺漂亮的吧。

    “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吗?”陆八很难推测出这个女人原来的样貌,毒性的剧烈可谓让她面相脱骨,虽然他觉得她确实有可能比他自己的年纪还小。

    “为什么会这样”她揪紧了被子边,但她其实没有什么力气了,指尖发白并颤抖着

    “还有人在追你,或者那个孩子吗?”陆八继续问着,声音很轻。

    “我还能活几天?我要见见孩子”她的眼睛中渐渐充满了泪水,祈求着看着陆八。

    陆八发现她提起孩子的时候都会略有迟疑,是“孩子”这个称呼让她迟疑吗?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是孩子的母亲。

    “孩子有没有被下毒?”陆八轻声的问道。

    听到这句,陆八便看着眼泪从她浑浊的眼睛中流了出来,那泪水还是干净、透明的

    “她我也不知道”说完这个女人闭起眼睛轻轻的哭了起来。当她晕倒在米乡城门口的时候,她觉得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可不知道是上天眷顾她还是折磨她,她被奇怪的汤药刺激醒了,还听到了这个强硬灌她喝药的人说孩子没死,可她连这个人到底是敌是友都不知道。

    “你最多只能再清醒半个时辰”陆八这时候回答了她前面的一个问题,女人停止了哭泣,呆楞了起来。

    “你遇到我,太晚了,我只能让你清醒这一阵子,毕竟你种的是蠪毒”这句话陆八说的很慢,尤其是最后几个字,很慢,很轻,基本是用只有女人可以听见的音量。

    女人听到最后一个词时,从呆楞中回过神再次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虽然她现在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很古怪,“你怎么会知道”

    陆八笑了笑,“我是个大夫。”

    女人看着陆八,他确实可能是个大夫,但他绝不仅仅是个大夫,虽然现在她身中剧毒、命不久矣,但她刚才醒过来对这位大夫的蓄力一击,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大夫可以那么轻松就挡下来的。而且就算她没有中毒,她也不认为这位大夫的武功会在她之下何况一个普通的大夫怎么会知道这种毒药!

    但她又没有立场和能力来质问他。

    陆八面对探究的目光,很是坦然的看着她,表情没有丝毫的慌乱,淡定自若。毕竟让自己的病人信任自己,这不是一个大夫的最基础的课程吗

    “她叫皛(xiao,三声)梅”女人缓缓的说了这一句,“皎白如月的冬梅”她抬起手,握住陆八还拿着药碗的那只手,“请请你”与其说握,不如说那细长的手指是覆在陆八的手上,陆八的手背清楚的传递来女人手指的颤抖和冰凉的温度。“请你让她平安长大,就好”

    这时的陆八竟然能从她污浊的眼中看见一抹坚定。

    “她有可能也中了毒但肯定不是蠪毒吧,如果是她活不下来对不对?”这一问句女人说的很肯定,虽然现在她的每一句话基本都是耳语的音量,但这句话说却听起来很有底气,也仿佛是在安慰自己。“你是个大夫对不对?请你让她平安长大,就好了”这时候女人轻轻的笑了出来,“什么都不用告诉她,只要让她平安长大便好”

    说完女人移开了手,放松了全部的力气,靠在了枕头上,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看陆八一眼,也不再说话。

    陆八看着她平静的神色,看懂了这是已死之人的放松,她已经决定什么都不再说了,只要再忍受不到半个时辰的痛苦,她就可以解脱了。她已知无力而为,便也不需陆八做出回答无论陆八答应不答应,其实她都没有任何办法了。

    陆八看着她全然放弃的状态,心中扬起了一点点不满的感觉,真是个任性的女人,这么繁复的一件事情,拜托完了,竟然连句谢谢都不给

    陆八回到院子里,走到脏水桶旁,把剩下的药倒了进去,白屺看见了陆八,“陆大夫!”一溜烟的跑了过来,接过陆八手中的药罐,“给我吧!”

    “这个药不用再煎了。”陆八看着白屺手中的药罐,“等半个时辰后让衙役进去收尸吧。”

    “什么?”白屺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陆八看着这张青涩的脸,眼神这么单纯,无奈的苦笑了一下,“白屺,我不是神医,你不要把我看做可救世之人,我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大夫,和你一样。”

    “怎么会!您可是!”白屺的手用力握住了手中的药罐,激动的想要辩白什么,但他看到陆八眼神中的无奈参杂着一丝绝望的时候,竟然无法再将口中想说的话继续说出口。

    “是什么?”陆八摇了摇头,“白屺,记住,我们都只是个普通的大夫罢。”

    陆八再没看白屺一眼,转身离去。

    陆八现在的心情真的很不好,如果说没有救治好可以医治的病人,他最多只是会懊恼和不甘。但如今在确认那个老妇人和这个女人中的都是蠪毒的时候,他的心就忍不住的颤抖

    ——

    衙役到白家医馆外厅等来来陆八的时候,见他脸色很是难看,只当他是这几天累的。

    这个小大夫看着白白净净的,又显得有些消瘦,还能坚持五天连续诊治了那么多灾民,确实很是厉害,尤其现在郝大人还要亲自召见他,可见他应该真是的确实很是厉害!很厉害!很!小衙役在自己词穷的时间里礼貌又客气的将陆八请上了马车。

    小衙役庆幸自己按大人吩咐驾了马车而来,郝大人只是因想以礼相待。但现在看陆大夫着实需要马车,因为他用宽布带系了个婴儿在胸前。

    这会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陆八胸前的小婴儿被柔和一些的阳光照了照,反而有些开心,竟难得的翘了翘嘴角。

    陆八看着女婴的小脸,慢慢舒展开了眉头,平复了心绪。

    衙役将陆八带进了衙府,将他请入了郝万青的书房,之前的见面略显匆匆,陆八先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了还书桌前仍奋笔疾书的郝大人。

    这位郝大人规规矩矩的穿着五品官服,大体是因为常年操心劳神,所以脸颊很是瘦削,就显得颧骨有些突出,整个人看起来估摸着要比实际年龄显老。大概又是因难民入城加重了他的工作量,他双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唇色也有些青紫,一看就是休息的很不好。但其天庭饱满,鼻梁挺直,疲惫难掩其俊秀儒雅之姿及文人傲骨之气。

    陆八见郝大人十分投入,还没有发现他进了屋,便低声咳了一声,毕恭毕敬的做了礼。

    “陆八见过郝大人。”

    陆八胸前的小婴儿因为陆八的动作努了努嘴,想哭。陆八连忙起身拍了拍孩子。

    郝大人终于从书案中移出了注意力,见陆八带个孩子,先是不解,又见陆八也不开口解释,便就以为是灾民家病重的孩子,陆八要一直带在身边照顾。

    郝大人心中不免又是一阵触动。忙从桌后走过来,站到了陆八的面前,举起了双手,一手掌上四指盖住了另一手的四指,对陆八一拜,“郝万青代大楚万千百姓谢过陆大夫!”

    陆八一愣,他着实没有想到,这个郝大人竟然会对他行如此大礼,陆八连忙同样将双手举与眉高,对郝大人也拜了下去,“有郝大人,才有大楚南方的今日。”陆八拜完这一下,腰没有直起来,但手却放下抱住了孩子。

    郝万青听了一惊,连忙抬起头,看着眼前低头拜向自己的年轻大夫,上前两步,扶起了他,“你这让本官如何担当的起!”

    陆八其实已经猜到,白大夫将瘟疫药方之事告诉了郝大人,而他现在是有求于郝大人,受了郝大人如此之大的礼,怎么好继续开口呢?只好回敬,不过郝大人也受得起这样的拜赞就是了,所以陆八这句话倒是让郝万青听出了是他的肺腑之言,而非拍马奉承。

    此时郝大人看着陆八,这个年轻人面色有些疲惫,头发和衣着应该是重新打理过,仍旧是浅色的布衣,洗的有些旧,袖口的地方还稍微有些破了。

    怀中的小婴儿这会睁开了眼睛,以一种天然带着信任的眼神专注的看着抱着他的大夫。

    “郝大人,陆八此次前来拜见,是有一事相求。”陆八再次拱了拱手,但眼睛却是看着婴儿。仿佛他能从女婴的目光中得到丝丝鼓励一般。

    “何事?可以的话,本官定会相助。”郝万青伸手按了一下陆八的肩膀,鼓励他大胆的讲出所求之事。但心里思绪万千,此刻在他脑中转瞬间想了几种可能,但又一一否决。

    而陆八却仍然很淡定,抬起了眸子,看向郝大人,神情并不紧张或慌乱。

    “陆八五日前于城外偶然得一孤儿,便是此女婴。陆八恳请郝大人可将她计入郝大人户籍之下。”陆八说完,将怀中的婴儿托了托,口气十分肯定,并不是说的唯唯诺诺。

    郝万青在听到这个请求时,瞬间就愣住了。

    陆八的这个请求,说起来好似太过直白又肆意妄为,一时间让郝万青更加没有了头绪。

    “什么女婴?”这时一道女声从门处响起。

    陆八和郝大人一同望去,便见一名妇人手里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妇人穿着、发饰并不华丽,甚至十分朴素。简单的深蓝布裙和普通的木簪却不掩她身上的书卷气与一家主母的威严感。

    妇人有着一双丹凤眼,眉毛浓密又修长,脸上有些许的富态让她看起来更加年轻,与郝大人那瘦削的面骨及疲惫的老态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郝大人还未从陆八刚才的请求中完全回过神,看见妇人走过来,下意识喊了一句,“夫人”

    陆八一听,便也颔首恭敬的喊了一声:“郝夫人。”

    郝夫人颔首回礼后轻车熟路的将食盒放在了右排的椅凳上,人也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笑了笑,继而又重复了一遍:“什么女婴?”

    陆八不等郝大人开口,便道:“女婴是此次天灾偶遇的患者临终前所托,其遗愿是让她此生平安。”

    陆八此时望向了郝夫人,目光直视着她的双眼,“陆八今年虚岁十五,尚未娶亲,且进米乡城之前已收养了一名男婴,自诩无能再将一个女婴一同抚养长大。”

    说到此,陆八走向郝夫人,也不过问便将女婴从自己身上解了下来,托着捧到了郝夫人面前。

    “已去之人是她最后的亲眷,她在这雪灾中估计烙下了病根,需要需要父母好生照料”

    这时,女婴可能因为离开了陆八的怀抱,或是托着的姿势让她不舒服,眼睛挤了挤,便哭了起来,哭声还是那么小。

    郝夫人在听到女婴哭时,便克制不住的用稍微有些颤抖的手接过了婴儿,搂在自己怀里,哄了起来。

    郝夫人哄着怀中的婴儿,看着她的小脸,那细细的眉毛、小翘的鼻头郝夫人眼中竟然闪起了水光。

    陆八转过身,看向郝万青。

    此时的郝万青也似陷入了什么回忆中,看着抱着女婴的郝夫人眉头微蹙。

    坊间的流言,郝大人现在有一子,而早些年还有一女,但却夭折。陆八无法否认,自己确是利用了这一点,往郝大人夫妇心里戳刀子。

    很不忍心,语气却坚定的说道:“陆八知她身体亏虚,且身边还有男婴需要抚养,这几年便会在米乡附近居住。可以照顾她的身体请郝大人原谅陆八自私,望成全。”

    郝万青此时不知该如何表达,他从来没想过此次解救大楚百姓危难、性命的年轻大夫竟然真的如此年轻。更没想到的是,他前来拜见竟然是求得将灾民遗孤继入他的户下。

    而夫人抱着女婴的画面又让他更加恍惚。

    陆八看得出郝万青的迟疑,毕竟放到任何一户人家,将一个来路不明的婴孩收入户下就相当于认祖归宗,这确实是很难为人的一件事,而且非常的不合常理。虽然皛梅是个女婴,但这也是强人所难。

    “望郝大人成全!”陆八再一次拜向了郝万青,他在诊出蠪毒后,第一个想法便是让郝万青这位受民爱戴的父母官将她收养。

    陆八不确定这是万全之策,但看着眼前的郝万青,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了。

    “望郝大人收留此女!”陆八不起身,再次恳求道。

    陆八低着头,郝万青看不清他的表情。

    郝万青知道,他自己今天要是不答应,陆八应该不会起来虽然陆八的理由听起来还是有些牵强,但从直觉上,郝万青觉得这是陆八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郝大人转过头,看着他的夫人将婴孩哄好,她眉眼间卸掉了平日在外的严肃,满是慈爱。

    郝夫人只是抱着怀里的女婴,轻轻的拍着她,并未抬起头与郝大人有任何的交流,仿佛这个决定只由郝大人抉择就可以。

    屋子里,年轻人弯着身子不起,妇人垂着头不语,郝万青似乎陷入了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

    “我答应你便是。”好似过了很久,陆八听到了郝大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