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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有朋自远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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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三日。

    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嘀”的一声,过了半分钟又“嘀”的一声,提醒着主人有新短信尚未查看。检票进站,候车大厅的喧闹全被抛在了身后。钟有初将大大小小的包移到一只手上,拿出手机来看短信。

    还是利永贞发来的:“有初啊,你在干啥呢?我在格陵大培训,这里附近开了一家风味菜馆,等你来一起去吃啊!”

    “我在火车站送人。”

    两手空空的表弟撇着脚在一边抱怨:“这么多行李,叫我怎么拿?”

    叶嫦娥教训儿子:“别人能坐火车,你不能坐?你好金贵!”

    “我现在是从格陵去包头!要坐二十三个小时!”

    “谁叫你考到内蒙古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知道你脑子怎么长的,竟晕飞机!”

    表弟埋怨地看了一眼在旁边发短信的钟有初,嘟哝道:“要不是有初姐给缪盛夏难堪,看在奖学金的份儿上,他一定会派车送我去。”

    钟有初大怒:“我给了他什么难堪?”表弟低着头不说话。钟有初逼问:“你给我说说看!”

    她身后突然响起刺耳的喇叭声和人群的惊呼,叶嫦娥赶紧拉着她闪开:“小心!”

    一台大众Multivan冲过人群,停在她身后。敢这样堂而皇之将车开到站台上来的,在云泽除了缪家就没有其他人。缪盛夏下了车,把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他穿着背心短裤,脚上套着人字拖,明显是从牌桌上赶来:“还没走呢?坐这个,到了学校好好学习。”

    表弟高兴得又咧嘴又点头,怕叶嫦娥反对,赶紧抢过行李往后备箱里塞。叶嫦娥一时愕然。缪盛夏又指着钟有初道:“叶姨,你不能不给钟有初吃饭,你看她脸色发白,营养不良。”

    叶嫦娥叹道:“大倌,这怎么好意思。”

    “有两个研究员正好要往包头去学习,顺便而已。”

    缪盛夏的观念很直接,只有神仙才不食人间烟火,凡人都要吃喝拉撒。一栋大厦,离不开排污系统;一个人,离不开排泄系统;同样,健康的灵魂也需要发泄。虚荣、贪婪、享乐、卑劣、自私,都是人性的消遣渠道。

    “叶姨,适当的疏导比粗暴的干涉要有效得多,不妨把虚荣看成前进的动力嘛。”缪盛夏欲接过钟有初手上的行李,她立刻后退了好几步。

    缪盛夏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碰她:“钟有初,我酒后无德,冒犯了你,你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气了。”

    “我不生气。”

    她说的是实话。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还没等她生气,还没等她委屈,就已经被叶嫦娥教训了一顿,不该去激怒缪盛夏——叶嫦娥的丈夫现在在稀土开采公司当主管,表弟上大学的奖学金是稀土研究所资助的,就连钟汝意下岗后的各种社会保险也都是云泽稀土帮忙缴纳的。

    云泽稀土不是只手遮天,是只手撑天。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只要缪盛夏没搞出人命,大家对他的劣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钟有初要行侠仗义,那不是把自己逼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吗?

    “我借酒发疯,仗势欺人,确实不对,但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我和她们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你情我愿,绝没有强迫。”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那天对你使用暴力是个意外,我以后不会再沾酒——你怎么不去问问她们,有几个是真的看上了我这个人,还是存着别的心思?再说了,男欢女爱,各取所需,我有什么错?你犯得着用那么扭曲的言语来指责我吗?”

    把钟有初驳得哑口无言的感觉真好。缪盛夏叉着腰环顾一圈,才发现车已经开走了:“妈的,我没带钱,怎么回去啊!”

    十月七日。

    “有初啊,你在干啥呢?长假过去了,心里好空虚。”

    钟有初正坐在一楼的客厅里看报纸。报纸上有某外国电影节的消息,杭相宜走在红地毯上,裙裾如同荷叶一般铺开,整个背部有细细的缝隙从尾骨一直延伸上去,在后背处挖出一块,如同一茎白荷蓓蕾。她主演的一部独立电影《悬日》被选为开幕影片,各大媒体竞相夸赞她的精湛演技。钟有初心里一边盘算着下载来看看,一边回利永贞的短信:“看看报纸,没干什么。”

    没几秒利永贞便打给她:“有初,祝你生日快乐!”

    “哦,谢谢!”

    叶嫦娥从门外进来,双手拎满礼品盒:“有初,和谁打电话呢?快来看你的生日礼物。”

    “朋友打来的。”钟有初走到院子里去。

    钟父从二楼下来,看见叶嫦娥正将大包小包往饭厅的方桌上放,不乏各种名牌标志:“这都是谁送来的?”

    “缪盛夏。”

    “他平白无故送这些东西干什么?你也不嫌烫手。”

    叶嫦娥笑得狡猾:“他花钱来请我治相思病,不收白不收。”

    钟汝意愕然,望望院子里的女儿,她正站在一架云实下打电话。

    “你有把握治得好?”

    “这事要两说。如果治得好,皆大欢喜;如果治不好,他哭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情跟我算账呢?”

    原来这家人的虚荣世世代代一脉相承。

    “胡闹,把东西都还回去。”

    叶嫦娥不满钟汝意的颐指气使:“我说的话你压根儿没有听进去吧?你也认真看看都是些什么再来发表意见。说起来,有初回来之后,你有没有认真看过女儿一眼?无论我怎么帮你们制造机会,你都不愿意和她说一句话!为什么有初这次回来待这么久?你真不知道啊?十年啦!你真打算一辈子当她透明吗?”

    “别借题发挥。”钟汝意避而不谈此事,上楼前仍坚持自己的意见,“如果你姐还在,一定会叫你还回去。”

    钟有初浑然不知饭厅里发生了一场小争吵。

    “有初!你怎么最近回短信都很快——是不是在等谁的消息?”

    利永贞随口一说,没想到正中钟有初的心事。她不知道自己这把年纪竟然还有反叛性格,与鸳鸯眼的半年之约,越是想忘记,就越是忘不掉,不自觉间竟在等他与自己联系,每每只剩失望——因为他一直没有和她联系过。

    “永贞,你有什么事?”

    “唉,真不知如何开口——你还记得那个楚求是吗?”

    “怎么不记得。”

    “他最近不知道发什么癫,每天早上打电话给我!真是,但凡头脑正常,谁会在上班前打电话骚扰人!虽然坐在出租车上没事干,但我也想看看小说,上上网什么的,说不定还可能有北极来电,谁要和他聊天!每天八点十五准时铃声响起,八点三十分挂电话。他以为我会像狐狸一样被小王子驯服?呸!”

    利永贞一连串牢骚发出来,钟有初不禁奇怪道:“你不是那种不敢当面拒绝的人呀。”

    “他最会找话题,吊胃口。天文地理,时事新闻乱扯一通,最后还要出智力题给我做,答案隔天公布。我对他完全不来电,有什么必要每天浪费一刻钟交流感情?真想用大拇指碾,碾,碾死他!”

    媒人顿觉无力又好笑:“行,我帮你摆平。”

    楚求是接到电话时正忙得不可开交:“钟有初!你不会又打电话来问何蓉的近况吧?她在我这里很好。”

    “不是,你呢?你最近好吗?”

    “不错。也许这样说很缺德,但百家信受到了重创,求是科技的订单突然一下子多到忙不完。我们之前已经作好融资准备,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钟有初直接切入正题:“听说你最近常常打电话给利永贞?”

    何蓉捧了一摞文件夹正要进来办公室,楚求是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稍等。何蓉仍吃力地将文件夹打开,示意只是签名而已。

    “是,我最近常常打给她。”楚求是翻了翻,见是紧急事务,赶紧一一签完字让何蓉离开,“怎么?她不是会打小报告的人哪。”

    钟有初的声音从电话那边清清楚楚地传过来:“订单多,应酬多,所以最近常常喝醉吧?宿醉后特别想见她,想听她的声音,是不是?”

    何蓉开门时不小心将文件撒了一地,赶紧蹲下去收拾。

    “别以为又能说中我的心事,没有这么浪漫。”楚求是无可奈何道,“利永贞的母亲不知道从哪里拿到了我的电话号码,说觉得我人不错,而永贞还是单身,暗示我和她继续发展。况且永贞是难得的活泼而理智的女孩子,每次和她说话犹如醍醐灌顶,心神洞明——确实很醒酒。何蓉!你的文件捡完了没有?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楚求是,当年你要我给你介绍女朋友,我想介绍的并不是利永贞。谁知道你是已经看中了她,来托我搭桥。”

    “是吗?你想介绍的是谁?”

    “现在说也没有意思。那时候我就说过永贞聪颖开朗,确实人见人爱,但她和你不适合,原因很简单,我们两个估计都从她那里听说了不少姓封的事迹。可你知不知道,封雅颂是她的芳邻?”

    楚求是沉默了,良久才道:“死缠烂打最没劲,以后我不会再给她打电话了。”

    “好。”钟有初正要挂电话,楚求是道:“喂,百家信倒了,你怎么打算?”

    “暂时还在放假。”

    “这几年来闻先生一直在欧洲工作。”楚求是说了一个风投银行的名字,“你听说过没有?他们决定在格陵开拓业务,任命了第一届执行董事。他要回来了。”

    十一月六日。

    闻柏桢将车停在堤边,下来看风景。

    云泽之所以叫云泽,是因为这座城建在数百个大大小小的湖上,水天一色,无边无际,浪漫到了极致。因为气候、温度和湿度都恰到好处,黄昏、夕阳、晚霞和湖面的色调在初秋时达到最和谐的状态,堤上常有三三两两的摄影爱好者,架起了照相机,企图将这美景记录一二。

    她总说这种人是最傻的,带一双眼睛就够了,还用这些三脚架干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来云泽,第一次看到她曾描述过的黄昏——天地间一片温暖的金黄带着绯红,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在她口中的这美景会令人如此安心。

    当你看见窗下的台灯,便永远知道有个人在等你回来;当你看到云泽的黄昏,便永远知道有座城在等你回来。

    他远远地看着她骑着脚踏车沿着堤岸一路过来。她挽着头发,穿一件老气横秋的针织衫,突然左脚撑地停了下来,从车筐里拿起手机。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发现他。

    “钟有初。”

    云泽稀土私有化一案引起了闻柏桢所代表银行的注意。在各大银行纷纷收紧借贷的同时,他们却很有兴趣注入一笔资金来获取利益,因此,闻柏桢亲身到云泽与缪盛夏洽谈,恰巧这一天又是叶月宾的忌日,他先去灵前祭奠,没想到回来的路上与钟有初不期而遇。

    他喊她的名字,永远都摆脱不了严厉的口吻,自来的一种老师威仪,要让学生感到心虚,知道自己再刁钻蛮横,一道紧箍咒就会翻不动筋斗云。

    前轮歪了一下,但她还是停在了这个穿手工杰尼亚西服的男人面前:“闻先生。”

    中国语言博大精深,“先生”二字含义无穷。她原本已经要冲口问出“你怎么在这里”,但最终忍住。闻柏桢与四年前不同的不仅仅是一副眼镜,还有镜片后的目光。

    什么都不说就已经是千言万语,什么都不做就已经隔着千山万壑。

    他挑剔的目光扫过她不施脂粉的苍白脸庞:“你就这副模样去见你母亲?”

    钟有初愕然:“那花束,是你?”

    闻柏桢微微颔首:“看来我们两个错过了,又在这里遇到。”

    云泽的风俗,自杀者的忌日不可拜,但他们两个都是百无禁忌,前后脚去拜祭。

    钟有初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有心。”

    “先生先到,也是应该。”

    局面一时微妙。未曾说过珍重的告别,哪来重逢时的安好?千头万绪,都只能闭口不提。

    “你的脖子,”闻柏桢突然道,“没有以前直。”

    老师不在,她养成了低头走路的坏习惯。钟有初转过不太直的脖子,用一双不太正的眼睛望着闻柏桢。

    他知道自己面庞清爽,衣装整洁,举止得体,三围、血压、血脂、血糖、心率都与四年前无异,对健康不利的东西,再吸引他也懂得避忌。

    但鬓发已悄然染白,不在盛年,多少意气也都灰飞烟灭。

    “你眼角的笑纹变深了。”她说,多少带点客套的意味,“看来这几年过得挺顺心。”

    闻言,他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钟有初最怕他以这种表情来暗示自己错得无以复加。

    “环游世界不开心吗?”

    闻柏桢冷冷道:“难得你还记得我四年前说过的话。环游世界,八十八天足够了,剩下的时间用来做些正事。”

    钟有初想起来楚求是确实说过闻柏桢在风投银行工作:“来云泽是有公事?”

    “嗯。”闻柏桢突然冷冷一笑,“要不,你和我一块儿去见识见识?”

    她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并不觉得好笑,勉力笑了两声,觉得太假,便住了嘴。两人竟然没有话说。也是,无论她是少女明星还是都市白领,他都是她的老师,教她各种知识。现在两人不是师徒,没有传道授业解惑的关系,当然也就没有话题。

    他知道她不会去,便抬腕看了看表:“应酬大约八点钟结束,到时我去你家接你。”

    他说,陪我走走。

    陪席的各位官员十分亲切,缪盛夏难得有新一代实业家的风范,笑称自己是城乡结合部的企业家第二代,处于农转非阶段。最令闻柏桢头疼的应酬并没有劝酒,说是刚刚戒掉,大家也请随意。

    “云泽稀土私有化并不仅仅为了金钱利益。”虽然和闻柏桢只是第一次见面,缪盛夏却对他甚有好感,华人能在北欧的老牌银行中升至他如今的地位,实属不易。

    “云泽稀土从科教、文化、娱乐各方面入手,为本地人提供了良好的学习、工作和生活环境,但大部分的年轻人仍然优先到外地去寻求更好的发展,私有化必须一击即中。”缪盛夏一番推心置腹,间接表明自己不会与外资合作的立场。

    “你有六十三亿资金缺口,除了我们,再没有银行可以提供。”闻柏桢道,“即使采用高息民间借贷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集中到这样一大笔资金。”

    “或者我也可以在一个月后的股东大会上拿到格陵有色那一票。”

    在第一股东缪氏和第二股东格陵重工联手推动私有化的前提下,第三大股东格陵有色的意见就变得格外重要。

    “很难。”

    缪盛夏大笑,充满草莽气息:“我有糖衣炮弹,所向披靡。”

    宴毕,缪盛夏问闻柏桢要不要继续:“我戒了酒,可是没戒女色。”

    “我没有兴趣。”

    缪盛夏一挑眉毛,想到自己邀请闻柏桢携眷赴宴,而他却是孤身前来,此时就有了另外一番解释:“那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我也正好去开开眼界。”

    闻柏桢不禁心底叹息,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在生意场中打滚,酒色财气无一不精,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今天的招待已经非常好,我约了人,先走一步。”

    之前闻柏桢只在明信片上见过钟家的小楼,今天还是第一次实地见到。挂了电话不到两分钟,钟有初推开院门,朝他走来:“闻先生。”

    他颔首。她穿着傍晚的那套衣服,身上有股润肤乳的香味,挽起的头发上插着一根圆头簪子。

    走到路灯下,她又回望了一眼,钟汝意的身影在窗边一闪而过。

    “你父亲还是不和你说话?”

    “他有他的寄托。”钟有初道,“每天和网友交流。”

    闻柏桢迈开步子:“我们走走吧。”

    “嗯。”

    钟有初走在他的斜后方,视线所及之处,正好可以看见他肩头的一弯月亮。

    四年前,他也如是说——随便走走,就当散散步——轻松的开头引出了沉重的话题,最终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将所有的丑恶都撕开来讲。

    “我在马德里遇到蔡娓娓,她嫁了个当地人,生了三个小孩,她丈夫开一家画室,过得很惬意。我待了三天,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那很好。”

    四年前的开场白是什么?

    丁时英要到总部培训,位置由钟有初暂替,相应薪水也会调整。百家信业绩蒸蒸日上,未来一片美好。送行的宴会结束,闻柏桢因为喝了点酒,弃车而行,叫钟有初跟上:“陪我走走。”

    “你是云泽人,应该也在关注云泽稀土私有化一案。今天见过之后,我发觉缪盛夏是很有魄力的实干家,但思想未免太超前。我不怀疑在他的运作下私有化最终会成功,但是要知道《证券及期货条例》已经刊宪生效,虚假、内幕交易、操控股价等都被纳为刑事罪,失去了格陵有色的支持,擦边球不好打。”

    “嗯。”他总在经意不经意中教导她,令她知识充实。

    四年前的转折是什么?

    杭相宜刚刚高调宣布组建工作室,前阎姓经纪人就因为涉嫌桃色交易被曝光。一时间娱乐圈里人人自危,全部都和她划清界限。每天都有新的爆料和真相登出,就连已经因为破坏金融管理秩序罪而收监的司徒诚也被牵扯进来。阎经纪言之凿凿地表示,经她手与司徒诚有不道德性交易的女星高达二十三名,其中包括一名炙手可热的少女明星。报纸杂志每日都在捕风捉影,最荒诞的是杭相宜的医生男友恰到好处地跳出来,证明交往前杭相宜还是完璧之身。

    反正不是她就是钟晴。媒体很想把已经息影的钟晴挖出来,用尽了各种影射手法,她都没有露面,等于间接承认自己不清白。钟有初在百家信,听那些同事们就此事绘声绘影,说得煞有介事,仿佛他们就在交易现场一般。

    新闻一出来,闻柏桢就去探监。

    “你上次来看我,是因为执达吏收走了你母亲心爱的古董车,隔了四年再来看我,竟是问我这种问题。”司徒诚冷笑,“我是你父亲,多少也该问问我身体如何,过得好不好,客套话也没一句,这就是你母亲教出来的世家子弟?”

    “你住着单人狱房,条件堪比五星级酒店,还有营养师配送一日三餐,除了自由,你什么都有。”闻柏桢冷笑,“我问你什么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肯坐在这里和你说话。”

    “啊,我记得那天,十月七号,钟晴的十八岁生日,阎经纪介绍我们认识。”司徒诚敲着桌面,慢悠悠地回忆,“她男朋友爽约,所以情绪很不好。其实手段老套得很,她倒是容易上钩。”

    “别说了!”闻柏桢霍然起身,司徒诚终于见到自己的儿子失态,面容扭曲得可怕,“你侵犯了她,还逼死了她的母亲!”

    司徒诚重重地哼了一声,眼中凶光掠过:“真是灾星!就是那个姓叶的女人阴魂不散,害得我一时疏忽,中了张鲲生的圈套!否则我怎么可能在这里?”

    “事到如今,你还认为自己没有错!你知不知道云泽人都是过农历生日?钟晴的生日是农历十月七号,公历十一月十八号。入行后因为她喜欢天秤座多于天蝎座,所以将错就错没有改!你侵犯她那一天她还不满十八岁啊!现在还没有过追诉期,我会支持她告你——”

    司徒诚啪啪鼓起掌:“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你看我们的性格多像啊!够清高,够狠毒!告我?可以啊,只要她拿得出过硬证据,且不说有没有证物——既然你和她很熟,那你应该知道钟晴曾多次控告他人骚扰又撤诉,就凭这个,一过堂她就会被律师问到哑口无言!满嘴谎话,家教差!”

    所以叶月宾背负着所有的罪自杀了!留下钟汝意和钟有初父女两个,不知所措,永远没法交流。

    “柏桢,告诉我——你那莫名其妙的痛苦从何而来?”

    闻柏桢夺门而出。

    “柏桢!多来看看我,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呢!”

    四年前,钟有初其实并不想谈那件桃色交易事件。

    只是在同事口沫四溅地骂活该,又或者说她们不过求仁得仁时,钟有初忍不住说了一句:“她们也很可怜。在这个圈子里,一旦有一个人明目张胆得到了你,并且没有受到任何惩罚,那其他人就会觉得你是一件商品,待价而沽,人尽可夫。”

    借着酒劲,闻柏桢对她交了底,包括自己和司徒诚的关系。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是司徒诚的儿子,他母亲那一边是立意不承认的。可是他想让她知道,知道他就是那个禽兽的儿子。他不知道想要伤害谁,也许只是想抓着钟有初的手,给自己心口上来一刀。

    两个人立刻开始吵,无休止地吵,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件事,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将来怎么办。

    “我不管你父亲对你说过什么,我全部都不会承认。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请看报纸。”

    “我帮你分担。”

    “不可能。”

    “你跟我一起走,走遍这个世界,我证明给你看。”

    “怎么证明?”

    “嫁给我。”

    这三个字彻底羞辱到了她:“不要说这种看似很有责任感,但其实完全不负责任的话。”

    “我不是不在意,我很在意发生过的事情,正是因为我在意,所以我……”

    “同情我?”

    “我没有这种廉价的情感。”

    “那就是可笑的负罪感了。”

    “你非得扭曲我的意思吗?”

    “得了吧!你并不在乎我还爱不爱你!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高,再怎么伪装也掩饰不了!”

    他头痛欲裂:“好,我不在乎,但我在乎你还爱不爱自己!从始至终,无论我也好,无脸人也好,你爱的,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情人!你怕的,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敌人!如果你不再爱这个情人,就意味着你不再爱自己!”

    “行了!到此为止!结束了!”

    她终于要结束了。这个女孩子早就说过,结束不结束由她说了算。闻柏桢勃然大怒:“不行!不能到此为止!”

    “那你想怎么样?不爱我,怎么帮我分担?还是要我在你身边坐牢?这公平吗?还是你以为我现在还是那样,爱你爱到死皮赖脸——”

    “不然你为什么要来百家信。”

    钟有初立刻甩了他一耳光,因为愤怒和痛苦而失去了力道,她只恨自己打得不够重:“好,我辞职。”

    这是她第二次打他巴掌了。他心底隐隐冒出来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四年,到底是谁赖在谁身边?

    “你不用走,我走。”

    钟有初永远记得四年前闻柏桢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钟有初,我们对彼此都太不公平了。”

    而他现在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云淡风轻,仿佛没有过去的一切龃龉,他们不过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师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