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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流沙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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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日尽处, 我站在你的面前, 你将看到我的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 也曾经痊愈。——泰戈尔《飞鸟集》

    唐方洗完澡, 手机上多了一条短消息。

    “看一下官微,不满意的话告诉我。明天我去香港出差,下周三回来。周道宁。”

    “回来”两个字,唐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手机号却很眼熟,她换过两次号码, 他竟一直没换过。唐方有点惭愧,怎么看周道宁都比她念旧又长情, 叹口气点开新建联系人。

    工作群里, 官微的代理负责人刚刚转了新的推送, 艾特了所有人。唐方很意外,但想想这的确是周道宁的行事风格。

    官微的推送字数不多,简洁明了, 声明小笼包销售方案乃是固定广告合作,并非唐方的个人推荐,由于编辑失误未能明确澄清这点, 造成了用户对唐方的误解, 在此向唐方和用户致以最诚挚的道歉。并允诺如有客户因此对产品失望,可在官微的售后通道申请退款。

    这份声明基本满足了唐方提出的要求, 也树立了坦荡认错有担当的公司形象。实际上几十块钱的小笼包, 吃都吃了, 谁又真的会花费十来分钟去申请退款。这样半夜发出的推送,规避开工作日工作时间的高阅览流量,跟着正常明天十点又会有新的推送出现,可以说是很鸡贼了。

    唐方想了想,还是没在朋友圈转发,也没有在公号转发,给周道宁回了两个字:“谢谢。”

    周道宁秒回三个字:“怎么谢?”

    文字比语言好伪装多了,唐方镇定得很:“来公司,请你喝明前龙井。”周道宁不喝咖啡,喝了肠胃会难受二十四小时以上。

    微信跳出一条验证信息。周道宁的头像是一只蓝色千纸鹤,翅膀上一个方框,里面一个手写的小隶字“道”。

    唐方掩面,颓然倒在床上。固若金汤的城池不堪一击。她远没有自己所武装出来的那么强硬。

    周道宁高三上半学期急性心肌炎住院,每次等一起探望的老师同学们都走了,她才又绕回去看他,他在她折的纸鹤上画方框写字,笑着说“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所以他这么固执,觉得她所给的分手理由不合情理。

    “我配不上你。”对很多人来说,看起来很合理,可周道宁不能接受。

    十年过去,他还是那个周道宁,一切都必须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她。他所给的喜欢,不像她那样拼命争取来的,总有点在云端飘着。她能在人前表露出的恋爱喜悦,也在他允许的范围内。他不会因为她失态,喜怒哀乐,哪怕和她有关,都只是名词多了个形容词,从来不会变成动词或感叹词。他对自己未来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早有了清晰的规划,去北大后进团委还是学生会都已确定好了方向,而她还浑浑噩噩吃不准自己的高考分数区间。他鞭策她要她一起考去北京,哪怕不是北大清华,也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可她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上海离开家,她所能接受的最远距离是杨浦区而已,连松江大学城都不想去。

    “唐方,我说你能考上,你就一定能考上,想想你中考。”一张张他手写的试题,换作别人,都是真爱的体现。

    可题越多,她越怕。她不想考,和考不考得上没有关系。

    平复心情,屏幕上显示着四百多条未读消息,强迫症患者唐方平时肯定会一一拉成已读,此时已没了力气,漫长的一天一夜,发生太多事,信息量爆棚,毫无预兆,也毫无结果。

    唯一的好处,是和陈易生化敌为友,解决了同学会外援问题。

    ***

    生活在一个拥有两千四百万常住人口的超级大城市里,约一次见面并不容易。除去朝夕相见的家人同学和同事,一旦拉开了物理距离,通常意味着友谊的小船越飘越远。

    五朵金花里,秦四月远隔重洋,沈西瑜工作特殊,叶青与其他人正好相反,家庭主妇只有工作日的九点到三点有空,周末反而奔波在各个兴趣班之间陪读。每年秦四月归国探亲,才能聚齐人马。高中班级的同学聚会,因为唐方从来不去,她们也都极少参加。

    周末的上海像一个血栓的重症病人,每逢五天通畅两天,好方便苟延残喘新的一轮。唐方早早到了外滩,其他四个竟然到得比她还早。

    尖叫,大笑,拥抱,拍照。例行流程还包括当面赞美和当面诋毁。

    秦四月的美和林子君截然不同,她真空穿雪白丝绸深V衬衫,配宝蓝及地百褶长裙,戴同色镂空编织宽沿草帽,餐厅里也不肯拿下来,专门美黑过的肌肤闪耀健康光泽,狐狸吊梢眼堪比璀璨宝石,笑起来前俯后仰。

    唐方啧啧叹:“换个人这么穿,活像东南亚土著,也就你拿得住这华侨范。”

    秦四月凑近林子君:“糖糖,你说!你一定要说实话,到底我美还是君君美?”

    “绝代双娇,美绝人寰。”唐方斩钉截铁,开始点菜,深感享齐人之福的男人能活着真的不容易。

    林子君多看了几眼叶青,低声问她:“你怎么有点心不在焉,担心女儿没人看?还是看到我身边这臭美的女人就不顺眼?”

    叶青指了指脸:“前天刚打了水光针,昨天还有点红肿,我表情是不是有点不自然?”

    三个爱美的女人凑做一堆探讨起来。

    沈西瑜给唐方添了茶:“听说周道宁昨晚和你们在一起?”

    听到沈西瑜提到周道宁,秦四月和林子君不约而同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和叶青说话。

    唐方点了点头,一边点菜一边和沈西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林子君的茶杯突然重重落入茶盘里。

    “怎么了?”

    叶青眼眶红红:“没事没事。”她手中捏了张纸巾,又不敢怎么碰到脸上皮肤。

    唐方是知道叶青娘家那点破事的,叹了口气。

    秦四月柳眉倒竖:“哪有这样的爸爸妈妈,叶青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包子就不能争口气?儿子是亲生的,你这个女儿是捡来的?”

    林子君怒其不争:“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自己又不上班,拿老公的钱补贴娘家,适可而止。你越贴,他们越贪得无厌,还觉得你做这些是应该的。你弟弟也二十六了,怎么,靠你一辈子?”

    唐方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叶青:“这次又要什么?你不是前年刚给你弟买了套三房?”她从来不说叶青老公的不是,也因为无论做丈夫做女婿,吴小开真是已经很不错了。中环附近的三房,前年也要七百万,全款付清,叶青那对极品父母还只肯写儿子一个人的名字。当年叶青考入S中学高中部,一个月生活费只有五十块,校服从高一穿到高三,袖子和裤管都放了边。旁边普通中学的她弟弟,却穿李维斯牛仔裤耐克跑鞋,成天放了学请女同学吃麻辣烫。

    叶青接过手帕,眼泪止不住往下滚,这种事和丈夫公婆都没法开口,早憋出内伤。

    “今年过年,我妈说了,谁家的姐姐给弟弟买了套别墅。”叶青哽咽着:“反正我做什么都不够,市里老吴买给萌萌的那套房子也是他们住着,我想着萌萌今年升小学要是在市里读,就我们自己搬进去住,我妈非说我要赶他们回乡下,闹得死去活来的。可你们也知道他们是怎么对萌萌的——”

    唐方皱起眉。叶青的女儿萌萌超级可爱懂事,从小糯糯地喊着她们大妈妈。进了幼儿园免不了一个月生一次病,视女儿如命的叶青总是飞车来市里找沈西瑜帮忙,没少留在医生休息室挂水过夜,唐方离六院近,知道了就做些好吃的去看她们。还是萌萌亲口说的,她去看外公外婆,想做超市门口的摇摇马,外公却说没钱,要坐让你爸爸拿钱给你坐。至于萌萌每年的生日会,叶青两口子都办得极其隆重,这外公外婆却从没送过像样的生日礼,有一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送了两条小狗毛巾,还是保险公司的赠品。叶青当场就崩了,躲在二楼厕所里哭得不行。

    秦四月没好气地提醒她:“好了好了,年年说年年哭你年年都硬不起来。别哭了,水光针白打了。”

    林子君耸肩摇头:“说了这么多年了,她要能甩开她家里,早甩开了。我也搞不懂,你还真信你妈会被你气得跳楼?”

    四个人劝了一会,叶青总算下定了决心,别墅是肯定不可能的,房子也肯定是要收回来的,这次她妈妈怎么闹,她也不能再退了。

    秦四月看着叶青红肿起来的脸颊,把那句“我要是你老公早把你甩了”的话咽了回去。

    桌上的两笼流沙包早已不烫了,五个人一人拿了一个,还多出一个来。

    林子君边吃边哀叹:“三百大卡啊,我得多跑一个小时!”演技不够到位,少许奶黄滴落在她胸口,她连声惨叫,扫空了方才的阴霾。

    沈西瑜当仁不让地夹起最后一个流沙包,手中银调羹敲了敲茶盘:“这个归我了。”

    “说出你的理由!”秦四月和林子君异口同声虎视眈眈。

    沈西瑜淡淡地笑:“我要离婚了。”

    唐方头皮一炸,觉得水逆没完没了而且逆得太严重。